夜色殘弱,小巷靜極,一株蒼松向屋角延伸的枝椏微微掩蓋窗邊斟著清酒喝的她,薄門內傳出幾聲輕快俐落的吆喝,古樂演奏聲不仔細聽,甚至以為沒有。他轉回目光回答電話中對方的問題。
眺向窗外不到三坪大的小庭院,枝頭晶瑩雨露沾濕樹身,一路行來雨網在風中點點漫飄,現在似乎停雨了,懷中的書被護的很好,她觸摸封底落款,依然不敢相信,輕觸上頭乾淨分明的印記勝過書冊本身的陳舊,讓人感到疑惑,是最近才寫上去的,靠近聞還能聞到新墨的味道,一本出售的書何以特意落下藏書人的名字?
而這名字─
他重新入座打斷了她的思緒。
「抱歉,有幾通電話一定要回。」
「我瞭解。」她放下書替他斟了一杯酒,「你喜歡讓自己忙,我也是。」
他飲了半杯,沒有反駁或承認。
薄切生河豚上桌,她伸手要倒些醬油在碟皿中,被他先一步拿起醬油瓶。「我來。」
「不知道你喜歡吃什麼,希望東西合你胃口。」
「沒關係,我有帶眼睛來。」
他說完夏露出難得的笑意。真正的笑意。
「那就多點幾道如何?」
「我怕你跟長野先生交情沒那麼好。」這是一間沒有價目表的日本料理店。
他順手將彼此的酒杯添滿。炸蝦天婦羅、壽司、烤魚下巴被端上,兩人取筷夾用。
「聽說你之前住狄奧。」
「對。」
「在狄奧讀大學時,我租的套房在十二樓,對面有座好高的大樓,常常想,是不是住的高的人也有一份珍惜能看到夜景的心情?」
她憶起往事,娓娓道來。
「你知道那棟大樓離我套房有多麼近嗎?這麼近|」夏比了一根火柴的長度。
服務人員在炭火爐上端上河豚火鍋,補來兩壺酒。小小的黑勢角,料理台前頂多能坐四位客人,五個桌次分佔十五坪左右的空間,相當狹隘。用餐客人自然降低音量輕聲交談,避免高談論闊打擾他人寧靜用餐氣氛。
等火鍋沸騰的過程,她用筷子將烤鰻魚截成兩段,盛在另一個淺盤裝著端給他。
「我不相信!」接著剛才的話,他淡淡的說,心中有一絲狐疑。「不過,你喜歡看夜景,可以來我的辦公室。」
「你知道那棟大樓有多高?這麼高...」他比了一根煙的長度,「五十二樓。」
「十二樓斜對角的位置望出去,夜景是壓縮在一幅畫中的風景,透過局部的切割,看那些夜間仍在大樓中辛勤工作的人,黑影小小的,襯在白色或黃色的燈光,起身從座位走到另一頭,可能站在影印機旁等資料印出。」微醺的酒意讓她撤下心房,平常沒跟峻哲說的,也或許說了會被笑,於是不在他面前顯露這一面的自己。交淺言深,她沒再想下去。
「謝謝,我自己來。」她收回他拿起的湯碗,已經盛了半碗湯,騰騰蒸氣氤氳了她酡紅的臉龐。
「湯很鮮,難怪你喜歡來。」他品嚐河豚新鮮甘甜稱讚道。
「這季節河豚滋味最好。平常我都一個人來,峻哲吃不慣。」
「是嗎。」
「為什麼來山泉花?」她撈了一塊豆腐放到湯碗好奇的問,「狄奧那裡不好?」
「來找人。」
「對工作影響不大嗎?那個人這麼重要。」
「非常重要。」
「所以有一天你會回狄奧也說不定?」
「也許。」
「找到了嗎?」
他回望問話的她,眼神深不可測。
夏一時困窘,「對不起,我好像問了不該問的問題。」
「找到了。」他舉杯飲酒,「她過的很好,我很放心。」
「能找到想找的人真好。」她撐住額頭,閉上感到矇矓的眼。
「你也在找人?」
她搖頭不做回答。
「遠方是你的?」
「怎麼算是|老爹告訴你的嗎?」她笑,「我們在郵輪上認識,幾天相處下來聊到不少事。你也許很難想像一對遭逢喪子之痛的父母會選擇以旅行的方式療傷,但我欽佩他們的豁達。」
「你呢?」
「我只不過是一個才剛畢業的大學生,利用一點幾年來打工時存的錢,在被禁錮在社會體制前想看看這個世界。」
她細細嚼著鹽烤星鰻的軟嫩,然後喝口熱茶。
火爐炭煙時而從縫隙溜出,鐵網上砂鍋穩定的滾著熱湯,音樂暫時停了,四周有喁喁談話聲。
「老爹無私的資助讓我的夢想得以實現,遠方能座落在那兒是老爹的功勞。」
一段時間誰都沒再開口,斟酒喝酒,散漫時光中,她偶爾吃幾口鮮甜薄軟的河豚肉或挾炸蝦沾醬油吃,熱湯和薄酒將唇色暈紅,他想起那段純真的童年,克制追問衝動,不知不覺忘了動筷。
夏難為的笑著,「我應該問你想吃什麼,看來你好像也吃不慣。」
「剛好相反,我喜歡。」
「沒關係。」她擱筷,拿起紙巾拭嘴,返身招手請服務人員先將些空碟盤收走,讓桌面恢復簡淨,剩下火鍋、各一付碗筷、調味皿和乾淨的盤子。服務人員換上新紙巾,問火鍋是否還想加湯或新料,兩人都覺得不必了。
「再談談遠方,我注意到落地窗規格變化以及後方日式屋簷與廊道。」
「遠方一開始是切割的很零散的畫面,從不同角度,像不連貫的相片。這些草稿很不成熟,沒有尺寸、距離和高低的概念,唯一清楚的是一棟長方型的建築物,有著整排的落地玻璃窗,建築物下盤墊高,類似日式房屋,來客沿著樓梯往上走會先看到雙扇玻璃門,墨綠窗框,玻璃窗格上長下方,銅色門扳手,客人推門而入|」
回想當時情景,憑幾張圖和為了咖啡館落成之後如何經營,包括咖啡豆基本認識、烘焙、調配,沖煮針對各式器具做嚐試,並拜訪多家咖啡館邊做筆記。就要投入獨立經營一家店,其實有過多少徬徨與挫折,當想到老爹和晴姊對她又是多麼信任時,再多的辛苦也甘之如飴了。
「推門而入。」她重覆停留在腦海中的畫面,「圖是委請承包工程的建築師修正完成的,內部設計他經驗豐富,我只提供吧台部位構想,還有你說的後方屋簷。」
「偏好日式料理卻要投入法式料理?」
「這個…怎麼說。」她偏頭自言自語,「大學我讀的是法文,對法國有一份特殊的感情,至於日本料理反而是巧合,羊角街上的餐館我每間都試過,會固定來長野師傅這邊用餐,純粹是合適的關係。」
「合適。」他打開隨身筆記本,翻了一頁空白,抬頭寫下W.R,接著是針對她說的話產生的設計重點和關鍵字,「一間吸引你的餐廳不止是食物本身,還包括身體其他方面的感官。」
「記憶必須經歷幾次破滅?有人說那是成長必須付出的代價,失去生命裡珍貴的東西,換來又豈止是幾顆眼淚或淡淡一句刻骨銘心?尋找讓一段記憶甦醒的可能,那是我想做的。」
「光影、氣味、慢食。」
「還有音樂。」
他點頭,平撫心中一悸,「室外空間經過測量,停車場大小需控制在六台以內,路邊停車格目前平日停車率是八成,假日達到滿格。我的報告指出,這附近住宅大都有私人車庫仍不敷使用,休假日使得停車格的流動量降低。」
「我會與付費公用停車場接洽簽約的事。」
「這附近的停車位已經多的讓人羨慕。」
「我為餐廳內部所需的餐具杯組列了一張清單,餐桌椅需要訂製,不知道這方面你能不能幫我介紹價格合理的廠商?」
「餐具方面,我可以陪你到瓷器專賣店挑選,提供一點意見,若碰巧認識的進出口商就直接引薦,也許可以獲得讓你滿意的折扣,餐桌椅的訂製倒有兩家工作坊可以考慮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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