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時序入夏,有時因為這不明確的熱,似有若無干擾心臟的脈動,有如地底古老流水等待被發掘一股涼沁得以泊泊冒出地表,纖細的流動,隱隱然往額際擴散,不察覺時染了一層透明的薄汗,呼吸跟尋微喘的心臟一起跳動。

僅維持二個月的夏天,稍縱即逝的訊息如等湛藍的海水、激躁勃發的蟬鳴拉長了白晝。

餐廳漸具雛型,建築物外牆的米色網子罩下一層神秘的矇影,天井上方採光罩未嵌入壁面前,她多次端詳模型屋,想像光束透入室內細塵翻騰,淡藍天幕就在上方流動的超現實的畫面,在帷幕下放張椅子當擺飾會很不錯。

餐廳園區周邊已經在堆砌圍牆,為植樹打通的溝壑是常綠灌木或素淨的地衣?她充滿想像,倒是移植進來的巨大的銀杏樹出乎意料之外。

他向站在遠處觀看的她看去,一陣涼風撲面,嬌俏的臉龐微微有了笑意,自顧自的繞過施工區沒過去打擾。

園藝公司正用大型吊車極度小心地將五棵樹緩慢的植入地面,樹根底部包覆潮濕的麥草蓆,看來適應需要一段時間。

隱約在空氣中聞到火柴擦燃煙硝味,瞬間風抹散了一切,幾個工作人員分火,對著施工機具吞雲吐霧。

下午她回到對街的工地想看看植樹的進度。如常拍了幾張照片做記錄後走進餐廳。

「有沒有合夥人?」他看著她走進屋內便跟進來,倚在餐廳弧型櫃檯寫字的潔恩沒有特別跟他打招呼,好一會兒之後問了這個問題。

「什麼?」夏抬起頭,對問題一臉茫然。

「經營餐廳這裡對你會不會太大了?」

「有一點。」她終於聽懂問題後點了點頭,「雖然一開始就知道事情會很多,真正投入後,幾乎也無法計算究竟還有多少事在等著我了,你也知道老爹就是我幕後老闆。」

夏偏頭繼續寫著,嘴角牽起一抹笑容。「安先生不一樣。」

「不一樣什麼?」

「這裡。」她用筆點點自己的腦袋,「有一個抽屜。」

他心不在焉地反問,轉過身往一排窗戶看去,就站的位置目測設計之初在空間塑造上的吻合度。每扇窗能見到草坪上不同角度的樹影,隨季節呈現不同斑斕光影,用餐時厚重的窗簾確保了來客用餐的寧靜與隱私,二樓落地窗口接近下垂的樹冠層,差距正好與雅緻的高拱型窗跟一天光線變化互為襯托。

到底裝了什麼?她喃喃自語。

他繞著空間走,因為高牆回音殘響將話聽得一清二楚,但不作答,只希望她別讓工作人員過去休息時喝太多酒精性飲料。「會誤事。」

她過去一段日子的確對這件事彈性過大。

在報價單上寫下杯子的訂購數量,她蹙眉點了點頭,雖然忘了將計算機帶在身邊,不過計算數量這等複雜事她喜歡簡單想。

將滿客人數再加上折舊、損耗與被順手牽羊的可能性,水杯數量為總量之最,接著紅酒杯其次,林林總總的有香檳杯、雞尾酒杯、一般冷熱飲杯、甜點杯等等,食品供應商告訴她會在五點半過來,背身轉回,拿起筆把剛寫下的數字劃掉。

潔恩無意識盯著他思考繁瑣的雜事。廚房用品和各式餐盤非得等和主廚一起採買?當然了,她在想什麼?

「對了,安先生,建商方面品質檢驗認證和施工計畫說明書能不能請你補拿一份給我?後來我們不是更新了部份的內容

「還有建材檢驗報告,厚厚一疊,如果不急下星期我會一併帶來。」

這是業主普遍的好奇心,求知慾,還是一般說法:權利?

「謝謝。」

「潔恩。」他站在用餐區的前端喚她。

夏放下筆,確認一眼相機放的位置,風從門外灌進室內,草坪上聚集的工作人員差不多都離開了。

「什麼事?」

「我跟你提過這一區的作用嗎?」他在所站地方周圍大概劃了一周。

「提示一下。」她把手放在柱子上,望了望用餐區。

「餐桌間會有一個適當的空間,使客人在用餐心情不因視野侷限而受影響。有些人會在浪漫的用餐氣氛下求婚,或藉著幾分酒意跳舞。這一塊區域彈性很大,餐會致詞、新人接受祝福,或有人想高歌一曲、發表作品等等,至於我剛剛提到的跳舞,大約可以容納五|七對的人盡情的轉圈圈。

「你跳舞嗎?」

「我…不算會,偶爾和峻哲會在客廳或草坪上跳,但正式的聚會我就……」

「這方面我可以當你的老師。」

他逕自牽起她的手。她被不算逾矩的態度說服,他的手很溫暖,一種奇異熟悉感竄湧而上,在熟練的帶領下她不可思議的跟著他的腳步自然舞動。

「這時候心裡是否要想像音樂?」

「不用音樂,只要節拍。」

「有音樂你是否反而會亂了拍子?」

這個簡單的聯想意想不到的逗笑了他。他牽動嘴角,先是低著頭,然後將臉調往別處,當他又臉轉回正向時,望見夏好奇的看著,有道不該動搖的心弦似乎被撥動了。

當年他總有什麼驚喜或好主意要跟她分享,有時是奮力挖掘埋在地下無用的寶物,有時是空屋附近有人搬家丟棄的傢俱,他會帶她一起去尋寶,偶爾他專心並小心翼翼鑿挖乾硬的泥土、聽不見她的聲音回頭確認她在不在時,會看到她睜著相同的眼睛,刻模似的眼神看著他,她不會馬上笑,直到他做出那個手勢。

清脆的彈指聲在她耳邊響起,彷彿催眠指令解除。

「沒這麼糟吧!」

「這樣跳舞不就少了一種樂趣?」夏陷入自言自語。

她忘記了。

「那是對一般人而言。」他感覺好像幹了一件蠢事,決心待會兒走出這裡就要忘記。

「這是…華爾滋?」

「正確。」

「我心裡卻想著爵士。爵士調性慵懶,當然也能狂放,但是適合情人跳的,絕不該是標準舞,節拍不需這麼規律。」

「所以這是你不喜歡跳舞的原因?」

「不是。」

夏不是很肯定。「跳舞的人只要能樂在其中,不一定要過於偏執既定形式。」

她有些不知道為什麼沒從一開始拒絕他的邀約,被握在他手裡的掌心微微在冒汗,以這樣慢的速度做隨意旋轉的滑步和正式華爾滋相去甚遠,「而且我跳的不好。」

「你跳的很好,只要多練習幾次。」

「應該吧,我想我……」她忽然想離他遠一點,腳步不知不覺停了下來。

他順從她的意思,「學習往後走。」

「什麼?」

「學習往後走,女方有許多時候在往後走。」他解釋,「如果回憶就像往後走,你想你最遠能想起多久以前的事?」

這種姿勢讓兩人靠的太近,夏嘴唇無聲的噏動,「我…我認為很多事最好永遠想不起來。」她選擇不回答,手慢慢滑出他的手掌。

「還沒結束。」他重新接起,「一曲舞畢要像這樣。」高舉的手臂,他站在原地當軸心帶她轉了一圈,「謝謝。」

「換你教我。」他提議。

「嗯…不太恰當。」她退出他的懷抱。「戀人會創造出屬於他們的舞步,不需要教。」

他默不回應。

「其實有件事我想問你的想法。」她怯怯扭絞了手指,不太肯定該不該說出心理的疑問。

安沉默的看著她,眼神既不鼓勵也沒有不耐,只是靜靜的等待,他聽見自己心跳如擂鼓。

「如果親眼見證一個人的死亡,而今那個人卻可能還活在世界上,這種事有可能發生嗎?」

「你出席過他的喪禮?」

夏點頭隨後又搖了搖頭。「沒有…,當時我還太小。」

「喪禮是一種儀式,肉體的消毀可概稱死亡,人其實不曾真正死去。」

「他以另一種方式活在我心中…二十五年了。」

「是嗎?他真幸運。」

「那些信讓我感到迷惑,也許是他的同學…?我不懂,這麼多年後,為什麼要對我惡作劇?」

「你不信?」

「相不相信,對我來說都是難以抉擇的。」夏努力控制。「你沒有辦法想像他曾經對我多重要。」

「遠遠超過和家人的關係?」

「我沒有…」她停頓很久才說出那兩個字,「家人。那麼說也對,我當時還小,不懂得其中的差別,也未曾定義過這麼明顯的事實。否則當時我不會…」

「相不相信,當然選擇權在你。」他回答她的問題。「他該如何說服你相信?一個人或許正因為無法相信自己才會想尋求他人的信任。」

「無法相信自己?」

「無法相信自己已經死了,也無法接受自己還活著。」

「我不懂。」夏瞇眼反問,訝異會得到這麼精準的反應,她記得沒有對任何人說過事情的來龍去脈。

「如果你想懂,他應該在等你告訴他。」他猛然停口。

「告訴他什麼?我想你誤會我的意思了,因為我不相信…就算是我問了,也不意謂著我只要尋得這個人就會接受他還存在這個世界的可能,你的反應讓我覺得好意外,你的回答彷彿很瞭解我們過去發生了什麼…」她忽然對他產生疑問,「很好猜嗎?還是你發生過類似的事…」

他停頓了比想像還要久,壓抑當下說出一切的強烈衝動,告訴自己現在不是時候,「如果是對你很重要的人,我希望他活著。你會接受他嗎?他是否以某種方式試著跟你重新取得連繫?除了寫信之外的…你可以不用告訴我。」他解釋,「除非你想。」

夏搖頭。「沒有,只有信件。他如何得知我在遠方?我沒有任何那個時期連絡的朋友?太奇怪了?說來話長,總之,我不會回信,我有峻哲,對我而言那是某種程度的背叛。」

「這某種程度的背叛,甚至大於幫助一個只需要你一句相信就能堅強活下去的人的意義?」

「為什麼你一直在提相信這兩個字?」

「這件事與你男朋友無關,我只是假設一種可能性。」

「什麼可能性?」

「設身處地,如此而已。」

夏淺嘆口氣,「也許吧,我不知道…誰會相信?因為我─」她從眼睛筆直的往外比出一直線,「真的看見了,雖然站在很遠的地方…。」歷歷在目。

他低頭看錶,欠身說其他地方還有事無法陪她多聊,「再給彼此多一點時間。」留下這一句話離開了。

她僵住身體,無法輕鬆自若。很久之後她才轉身收拾櫃檯上的東西,反覆咀嚼他的話。

有人要她相信。相信什麼?究竟要相信什麼?憑什麼相信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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